【辜止】白桦(全)
两万字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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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战觉得他像是战斗了一辈子。
在他解冻后的半个月里,魔界迅速展开了对铁时空的攻势。大战不可避免。终极一班里的异能行者作为金时空最强的一支生力军,责无旁贷地接到了盟主的任务,尽全力清缴肆意横行的魔族。
去铁时空的前一晚他们久违地办了party,打着欢迎辜战回归的旗号。乐队里只剩下那个谁孤独地敲着鼓,没有断肠人的拿手好菜大肠面线,火锅在中间突兀地沸腾,走了很多人,又来了很多人。
到最后他们还是偷偷拿出了酒,一人一罐拿在手里,扯掉拉环散发出清甜微苦的气息。
“敬终极一班。”
十几个易拉罐碰撞在一起,烈度很低的酒,喝的气势却豪气冲天。
“敬终极一班!”
敬到场的所有人,不在场的所有人。
辜战在中途溜了出来,找借口说是去厕所,但事实上他一路走出了终极一班的大门,在学校里随便找了一个什么花坛坐下来,坐着发呆。
夜晚的风很凉,把人发昏的头脑吹得清醒。
他们一直都很清醒。
辜战知道止戈站在他身后,从他跟在他后面出来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了。他现在肯定茫然无措,像只受惊的小动物眨着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太过了解他了。
“他们让你来劝我?”
止戈沉默着,但他尝试着上前,走到辜战身边,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止戈难得有这样直接注视着他的眼睛的时候,他总是用崇敬得不得了的目光把他高高地捧在上面,带着雀跃的心思悄悄地盯着他的侧脸和背影,一直都是这样。
“战。”
辜战交叠着双手:“小戈,别劝我。你知道的。”
止戈摇了摇头:“我不是来劝你的。”
“我以前说过,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帮你完成你想要的一切,”止戈说,“现在这个承诺依然奏效。”
谁能阻止少年武士赴死。他们听不到。
辜战对他笑了一下,把脸埋进手里一边揉一边发出很轻很轻的笑声,声音散在风里面。他无法停止战斗,他的骄傲和热血都在战斗,永不停歇。
“好。”
来到铁时空,然后投入训练,加入战斗,好像是本能在驱使着他们高负荷地完成这一切。
战事吃紧的时候,他们被分到两边,蓝斯洛和辜战一组,雷婷和止戈一组,各带一个小队。魔界在多次失败之后转换了攻击思路,开始了人海战术,源源不断的低阶的魔物被放出来。雷婷和止戈在时空缝缝里就已经经历过这种疲劳式的战斗,要造就一个低阶魔物太过容易,而要杀死它们则需要耗费一定的力气。魔尊铁了心不与他们正面对抗,一边缠住汪大东他们一边又拖死了这边的战局,双方都无法回援。
旷日持久的大战。
东段的防线曾经被冲垮,太阳在连日的战斗中终于体力不支,回击的招式慢了一拍,被疯狂扑上来的魔物咬伤了手臂,战斗位置的陡然空虚让更多的敌人有了可乘之机。
雷婷当机立断地填补上了空白,一边下令带着伤员后撤。
而止戈挡在所有人的前面。他们是刀又是盾,。异能带着磅礴的杀气喷涌开来,冲在前面的魔物像是纸片一样被吹散到远方,重重落到地上之后折断了骨头,了无生机地化作青烟散去。
太过相似的场景。梦中一想到就会尖叫着醒来的场景。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从那个冰冷妖邪的地方出来过,一切不过都是幻觉。
止戈慢慢平复着自己的喘息,握着刑天盾的手在微微发颤,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眼前可见的魔物数量急剧下降到零星数字。
雷婷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让他回神:“好了,小戈。”
“你没事吧?”
止戈把武器收回去,一转身还是那个平和的少年,嘴唇苍白没有血色,但他勾了一边的嘴角:“我没事啦。不要担心。”
他们又取得了短暂的胜利,而下一次的攻击什么时候来,一切都是未知数。
辜战回到营地的时候才得知东段防线出的事,那个谁顶着他的目光神色忧郁地大致说了过程,辜战的手指在身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
“没有人受重伤,”那个谁说,“他们在里面。”
一楼是厨房和餐厅,二楼是两人一间的休息室和一个巨大的医疗室,以及会议室。辜战三两步跨上台阶,径直朝着医疗室走去。
门开着,榊觅在给太阳包扎手腕,童桐坐在一边给其他人上药,止戈侧身站在窗户旁边,雷婷抱着胳膊没什么精神地歪在沙发上。
少年的眉目上还沾染着几乎可以说得上是锋利的气息,但在看见辜战之后眉宇间的冰霜就开始软化开来,像是被春阳照融化的冰泉。
止戈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辜战上前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发现他的眉骨旁边有一道擦伤的痕迹,红痕擦过太阳穴再深入额角,伤口已经被简单地处理过了,散发着一股清淡的药味。
呼唤声短促,带着急切的意味:“战。”
辜战说:“我没事。你们还好吗?”
“不怎么好。”雷婷说,“大家都很累。”
他们不是战无不胜。只是从来凭着一腔孤勇,不肯低头。
“都去休息吧。”雷婷闭上眼睛按她的太阳穴,“两个小时之后过来换我的班。”
休息区其实就在旁边,两人一间的宿舍,陈设简单地要命。
辜战在洗完脸上的灰尘拆下昨天的绷带再换上新的之后发现止戈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他只脱掉了外套和鞋子,大概本来是想等他从洗漱间出来的,连被子都没有盖,侧着身,小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
辜战手里还拎着沾着血的旧的绷带,肌肉线条绷在汗衫里,手臂上裸露出来的伤口已经开始长出粉红色的嫩肉。
他站在洗手间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没决定好要不要把止戈抓起来让他清理一下再睡。把绷带扔进特殊的垃圾箱里,擦干了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止戈的右手攥着身下的被子,辜战扯了一下没扯动。
算了,辜战想,让他睡吧。
安稳的睡眠是久违的礼物。辜战躺在床上,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感觉到沉重的黑暗袭来,带着意识飘忽飞远。
他没有做梦,他很久没有做梦了。
在刚解冻的那段时间他整日整夜地睡不着,睁着眼睛在床上发呆。闭上眼睛会回忆起被冰封的感觉,刺痛侵入骨髓,然后是血液缓慢停止流动的麻木,最后是意识。他得以在短短几秒内走马观花地看完他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他拥有过的,失去了的人和事。
就在他完全沉入到黑暗中的时候,一声大喊又把他拉回现实,蓦然睁眼,光一瞬间涌入。大脑还没分析出发生了什么事,他下意识地看向隔壁床。
止戈毫无预兆地直挺挺地坐起来,瞳孔放大,胸膛剧烈地起伏。他茫然地看向前方,企图找到什么,却没有一个实质性的东西能让他回神。
辜战下床拽住他的胳膊试图把他从梦境的余韵中叫醒:“小戈?你做噩梦了是不是?”
这个时候做的噩梦,无非就是死亡,谁的死亡。
止戈听见声音之后猛地把头转向他,眼睛里盖着层朦胧水汽,他睁大眼好像要努力分辨现在讲话的是谁。
“战?”
辜战沉默着蹲下来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止戈慢慢地平复下来,但声音还带着惊魂未定的委屈。
“做噩梦了?”
止戈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抬眼看着房间里熟悉的陈设,再很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又低下头去盯着白色的皱巴巴的被子。
“喂,还好吧?”
止戈白着一张脸不说话,嘴唇因为干燥而起皮,失却了以往的红润。他低着头,辜战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那道红痕太过醒目,像是花瓶上突兀出现的裂纹,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染上斑驳破碎的痕迹。
辜战等了一会儿,只等到止戈小幅度的点头,看样子没有再开口说什么的意思。
“两个小时还没到,你再睡会儿吧。”
突如其来的疏离和心慌意乱,好像也不是一天两天发生的事情。止戈和他疏远了很多,他感觉得出来,以前不管大事小事总喜欢围在他身边绕着他转,做了噩梦第一个打电话给他,像一块黏人的又甜丝丝的橡皮糖。
现在只有不能宣之于口的沉默。但这不是成长。
辜战走到桌边倒水,氤氲的热气从杯口里散出来。
“喝水吗?”他端着两杯水走回去,放在床头柜上。
止戈侧了一下身,伸手去拿,却被玻璃杯烫了指尖,滚烫的热度使人瞬间清醒,他触电般地缩了一下,缩回手后又僵持着没了下一步动作。
辜战坐在床边,皱着眉看他。
他终于抬起眼来,以一种有点讨好的迫切的语气说:“战,你先睡吧。我等一下就好。”
这就是逐客令了。辜战遂了他的愿,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很安静,只有呼吸声清晰可闻,止戈没再去碰那杯水,它逐渐变凉再也没有热乎气儿,无辜得好像它不曾灼伤过某个人。
辜战再没有睡着,也再没有听到止戈的任何动静。他们在沉默中对峙,像是站在命运掌心,放眼望去全是错综复杂交缠在一起的线条,无路可选,无从解答。
两个小时过得很快。
重新回到医疗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恢复了平静,伤员们躺在床上休息,留下来的雷婷和蓝斯洛坐在沙发上,面前的小桌铺满了各种各样的资料,他们看起来刚刚为了不同的观点吵过一架,现在正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但空气中还是闻得出噼里啪啦的火药味。
“盟主想让我们分成两队,一队去主战场协助大东他们,另一队留在这儿,继续跟那些魔物耗下去。”
“所以你们在为了这个吵架?”
“我坚持我的看法,”蓝斯洛说,“我去,你留下来。”
“我不同意。”雷婷斩钉截铁。
万双龙在旁边为这两个人重复的争吵翻了个白眼。
“不如你们都不要去,我去啊。”他提议道,但是很难让人相信他说的话不是在嘲讽。
不过这倒是启发了什么。
“魔尊放出这么多低等魔物就是为了缠住我们不让我们增援主战场,”辜战一页一页地翻着桌上乱七八糟的资料,“你们要是决定不了谁去的话,不如剑走偏锋,四走三。”
“但是这样的话,”辜战点了点纸上被标注出来的一个红圈,“这里的压力就会很大。”
“四走三?”
“战力最强的都在这里了。”辜战无视万双龙带过来的不屑的眼神,“万双龙不受控,排除。”
“那我和雷婷一起去主战场。”一只在旁边没说话的止戈开口,“我是防御系,在这里车轮战起不了多大作用。”
辜战下意识地反驳:“不行。”
“现在是怎样,你们两个也要开始吵了是不是。”
辜战自己也在诧异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他的潜意识里不想让止戈直面最残酷的战场。然后他才意识到止戈不再是需要依赖别人的小男孩,他也不是能庇佑他得到一世平安喜乐的神灵。
他们肉体凡胎。会头破血流。
“那我也去。”辜战说,“我们三个,两战一防。”
雷婷点头表示同意:“蓝斯洛,你留下来。终极一班必须有一个主心骨在。”
蓝斯洛对着这个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命令的口气没了脾气,但是他还是试图叮嘱: “雷婷,你要保证你不会感情用事。”
“我不能保证,”雷婷说,“但我会记得,我先是终极一班的King,一个在大战中的异能行者,然后才是汪大东的女朋友。”
一旦做了决定之后行动总是特别快。他们不需要带上什么,背包里的东西少得可怜,雷婷站在最前方,辜战和止戈站在她的身后,终极一班的众人站在一边目送他们离开。
他们即将去往不同的战场,面对的敌人却始终都是同一个。
“走吧。”雷婷说。
该说的话早在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说尽了,大家都懂,也就无需再反复。
他们没有再回头。
主战场的情况远比他们想的要糟糕。
相比起上一个战场的汹涌泛滥的低阶魔物,这里就是高阶魔物和魔尊的首要攻击目标。雷婷他们到的时候正好处在攻击的间歇,天色阴沉晦暗,不远处还有魔物的嘶吼。雷婷在人群中反复寻找着,不肯错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辜战和止戈也在帮忙寻找。
汪大东突然出现一把抱住雷婷的时候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拥抱在一起,他看起来精神很好,脸上照样带着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睛里却是温柔肆虐,像是阳光下的海泛起阵阵的波澜。
雷婷一拳打在他的胸口。
汪大东作势要向后倒,被雷婷略带慌乱地拉住,直起腰的时候做了一个鬼脸。
修在一边无语望天。
“你们跟我来吧,”他选择领走辜战和止戈,不在旁边当一只瓦数颇高的电灯泡,更何况这场甜蜜重逢的女主人公还长着和阿香一模一样的脸,“我们走,赶紧走。我带你们去休息的地方。”
辜战和止戈对视一眼,他们的心情终于从高度紧绷中放松一点,久别重逢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能与爱人并肩同行,有着同样的灵魂和理想,大概是千载难逢的缘分。
照例是双人房间,只不过比之前稍大一些,他们放了包,在房间里随便转了转。
修无奈地挠着头:”我又要换房间了。”
他认命地接受自己即将被好兄弟汪大东赶出房门另找住处的结果。
“你们先歇一会儿吧,熟悉一下环境。”他说,“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
辜战和止戈点头。
但是魔界注定不会放弃自己疯狂的想法。三个小时后攻击又一次开始,像是知道了他们力量的增强,这次的攻击格外的疯狂。魔物带着汹涌的魔气在魔尊的授意下扑向每一个人。
“我是不是要说那句话了。”技安说。
“别说拔魔斩了,听腻了。”汪大东站在他身边掏了掏耳朵,“换个新的。”
他从背后拿出龙纹鏊,整个人爆发出极强的能量:“Party time!”
又一次胜利。但远远没有到最终的结局。
止戈掰着手指算他们来到这里已经有几天。偶尔那个谁或者太阳或者蓝斯洛会打电话来,互报平安,然后简单地说一说大家各自的近况。
“我们又赢了。”那个谁说,“超级厉害的哦。”
辜战一般都懒得吐槽,但是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示意止戈把电话递给他:“拜托,我们是终极一班诶,要是会输给这些低等魔物的话,岂不是很丢脸。”
万双龙表示他第一次觉得辜战还是蛮顺眼的。
止戈在那边安抚那个谁受伤的心灵,说得分外诚恳。辜战看着他的发旋,感觉像是回到了他们刚到终极一班的时候,他一门心思想要挑战雷婷,对一切人都带着隔阂和戒备,像只炸毛的刺猬一样拒绝融入,只想当个强者。止戈就在他的身后露出很善意的微笑,试图化解别人对他的敌意。他总是温和又坚决地告诉所有人战是个好人,他没有恶意的。
那个时候他以为终极一班会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只是见证他变成最强的异能行者的一段小小的经历,就像北香蕉。但是后来这段小小的经历变成了他人生中最不可或缺的东西,他有了朋友,有了缺失很久的东西,让他的人生变得完整。
好像时间什么都没有带走。
但其实它什么都带走了。
只有伤痛从来不会离他而去。
辜战的腿伤其实并没有好透,当初几乎要命的伤势,即使愈合了也还是留下后遗症,初时没觉得有什么,但当大大小小持续累积的战斗过后,它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折磨着他。疼痛像是海啸,一阵一阵抽离他的力气和神志。
而止痛药毫无作用。
更多的时候他缩在角落的床上埋着头企图捱过痛楚,手指扣着膝关节,指节发白皮肉生疼。榊觅给他的药在长时间的服用之后早已经失去最初的效用,只能带来心理上的抚慰。
最近的一次他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魔族的攻击在一天天剧烈又逐渐衰弱,他们处在胜利的边缘,于是遭到反击的频率越来越高,经历过长时间战斗的辜战在走回营地的路上突然感受到那股熟悉的疼痛感,慢慢攀岩向上,瞬间席卷全身。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还理智地带上了房门,跌坐在床上前甚至还避开了早上叠好的被子。
即将被海浪卷走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外面敲门,很轻的两三下,辜战实在没有力气回答或者是干什么,他只能希望在外面的人赶快走,不要看见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没有得到回应的人犹豫了一会儿,拿起钥匙开门。
有钥匙的人只有止戈。辜战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甚至都没发觉自己开始莫名其妙地紧张,他竭力放平了自己因为疼痛而急促起来的呼吸,慢慢松开手指,把抖动的嘴唇咬死在牙齿里。
他不想让止戈看见他这副痛苦的样子。
止戈看见辜战的时候瞳孔猛烈地收缩了一下,像是一瞬间被惊到的小鹿仔,连带着声音也有点被吓到的不稳:“战?你在房间里啊,那个,刚刚我有敲门诶……”
他手上的钥匙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发出脆响。
辜战“嗯”了一声,权当回答。
“战,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止戈终于发现辜战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他快步上前,想要看得更清楚。
辜战尽力用最平稳的语调说话:“没事。”
他看见止戈眼睛里的惊慌失措,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床边。
辜战忽然想笑,他想说干嘛啊我又不是要死了你干嘛这么难过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
可是他说不出口。他做不到。止戈会难过的。他会比所有人都难过的厉害,意识到这一点并不难。他是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唯一一个,把辜战,放在第一位的人。
爱他的人都不在了。而他不想再失去。
“你腿痛是不是?”止戈在他身边坐下来,现在轮到辜战白着一张脸不肯说话了。
止戈坚决地掰开了辜战抓在膝盖上的手,他从来没这么强硬过。
“我听榊觅说,这样子会好过一点。”
他的手指抚上去,灵活地按着各处穴道和血脉,这些动作他学了很多遍,反反复复地。
辜战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疼痛过去之后是像脱水一样的乏力和困倦,他靠在床头,几乎睁不开眼。止戈的动作也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好了。”
“还疼吗?”
辜战闭着眼睛摇头。“累不累。”
止戈露出很短促的微笑:“不累。”他站起来,后退了一点点,“你要不要睡一觉?我只是……我回来拿个东西的。”
辜战突然感觉到有一点烦躁,止戈想要逃开的痕迹太过明显,总是在不经意间无条件地对他好然后反应过来之后就逃得远远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止戈永远能看见他最狼狈的样子,却还一意孤行地把他当作自己的英雄。
“你过来。”
止戈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但是没有肢体动作。他在反抗他。
辜战啧了一声,探身一把他拉过来,止戈挣了一下没挣脱,重心不稳地直接靠向辜战的手臂。
太过狼狈的姿势,但是辜战没管这个,他把止戈的肩膀往下压,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半是禁锢地把他圈在怀里。
“闭眼,休息。”
止戈小心翼翼地呼吸,他没再动弹,逐渐地放松了身体。
辜战的手手肘撑着床垫,止戈歪着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们就着这个姿势入睡,积累着越来越难以忍受的肌肉酸痛,可是莫名其妙地睡得很安心。止戈松软的头发扫过他的颈侧,有一点痒。
嫣嫣还在的时候,他们也像这样,在北香蕉的草地上并排躺着晒太阳。三人组像是一个小小的宇宙,形影不离到被误认为是一家三兄妹。嫣嫣是女孩子,躺在草地上也是斯斯文文的,辜战就不一样,每次都躺在中间毫无章法地揽着止戈的肩,有时候也会打闹成一团,当然他单方面欺负止戈更多一些。挠痒痒,揉头发,掐他的脸颊肉,故意出一些脑筋急转弯给他猜,看见他满脸苦恼地探身想要向嫣嫣求救,然后再被一把摁回来。
“自己猜,嫣嫣,不许帮这个笨蛋。”
嫣嫣就笑:“好,我不帮。”
止戈就像个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瘪下去一点,再瘪下去一点,最后皱成一张可怜巴巴的苦瓜脸:“我真的猜不出来啦。”
“笨蛋。”辜战戳他的脑袋,“你书呆子哦。”
止戈抱着头:“我……我本来就不会这个嘛。”
“好吧,那这次就先放过你。”辜战舒舒服服地摆正自己的位置,然后闭上眼睛,“睡觉。”
阳光温暖,草地散发出热烘烘的清新的味道。他们闭着眼不说话,甜美的梦境。
然后止戈又一次被噩梦惊醒。
画面总是单调又荒凉,但是该死的熟悉。止戈满头冷汗醒来,手脚冰凉,几乎说不出话。然而身后的怀抱是温暖的,这是他唯一能感觉到的东西,只有这个是真实的。
几乎是在他挣扎着醒过来的那一刹那辜战就睁开了眼睛,他能感觉到止戈在颤抖。又是噩梦,反复缠绕着他让他无法逃离。
这次辜战没那么容易让他逃过去。
他忍着怒意问:“你梦到了什么?”
他不想被隐瞒,也不想被欺骗,即使事实真相可能会是一片鲜血淋漓。但是清醒地活着,总比混沌地度过这一生要好。
止戈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他逐渐地把自己包成一个茧,安静地消化一切。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面对的东西,又何必说出来增添别人的烦恼。
但是辜战不一样。他曾经是他最坚强的一层保护膜,像一层糖纸包裹着的酒心巧克力,即使舌尖有酒液的苦味,但是可可粉的甜蜜总能占据上风。
现在他亲手把那层糖纸撕裂开来。
“我梦见时空缝缝了。”他说得很小声,声音很平静。
“我一个人。魔物太多了,根本杀不完。”
止戈极其缓慢地缩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像是躺在母亲的子宫里的一种寻求安全感的姿势,“这样说好像有点丢脸……但是我真的,我很害怕。”
辜战在他开口的一瞬就意识到止戈暗藏在心底的恐惧到底来自何方。
他应该害怕的。他曾经被留在时空缝缝里面对成百上千的敌人,一天天看着自己身体的异变和意识的浑浊,抓着虚无缥缈的希望等待迟迟不来的救援。
辜战把手搭到他的肩膀上。手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递进去。冰凉的皮肤。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对不起,小戈。
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他们从来没有开诚布公地谈过这件事:“都是因为我,我来得太晚了。”
“不是。”止戈说,“不是你的错。”
“我不是怕死,我从来没怕过这个。”他语无伦次,“我只是不喜欢……战争,我不喜欢战争。虽然我知道有些仗是必须打的,但是,”他心烦意乱地抓着头发,“……我只是害怕被抛下。”
“我一直都相信你,我没有怪过你。没有一个人怪你。”
“但是我怪我自己。”辜战说,他让自己陷入柔软的靠垫里,放在止戈肩膀上的手一点点松开,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虽然知道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改变,但我还是有想过,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该多好。”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久到辜战以为止戈下定主意想要避而不答落荒而逃,他甚至想过等止戈想逃的时候怎么抓住他。他们互相试探了太多次,像是皮球不断触及对方的底线然后再快速地逃开。
答案其实早就放在心里蒙尘。如果没有人主动去把那颗种子挖出来,它或许就会永远在那片温热跳动的地方沉睡,汲取生命的养分,一直到他们停止呼吸。
“小戈,别逃了。”辜战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想逃了。很累。”
止戈背对着他,帽衫的领口露出一小节后颈,他没怎么动作。
“我没什么想问的。”止戈说。
“那么我有。”
辜战把他的身子掰过来,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你为什么选择来主战场?”
“我是防御系……”
“我不信。”辜战把话在牙齿间嚼碎了再一字一句蹦出来,“说实话。”
他的焦躁太过强烈,很久以前若隐若现的东西再一次浮出水面,本来他以为他不在乎,只要忽视了就会消失。但是情感是一种慢性毒药,像是蛰居了一个冬天的昆虫听到春天的脚步声就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
他必须正面看待,因为那是心灵,它自然而然,不是别人强加给他的幻境。
止戈在辜战的钳制中冷静地像块石头,他试图冲破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屏障:“战,你没有亏欠任何人。”
他的语调缓慢像是在述说平生:“以前我确实是因为你救了我,才会想说,这个人,我要报答他。”
“但是后来,我真心实意地追随你通通都是因为,你是辜战。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原因。”
“你是谁的儿子,战力有多强,别的一大堆东西,这些我都不在乎。”
“只是因为,你是辜战。”
止戈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搭上辜战的手腕:“就这样。”
辜战把手抬起来,连带着止戈的手一起摁在脑门上,皮肤温热,像是骑士的宣誓。
“那就留下来。”他说,“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止戈睁大了眼。
“留下来。”辜战又重复了一次,他不常做这些事情,因此显得无礼又笨拙。
“好。”
他说出答案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松了口气,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搭建起来的空间里,那颗种子隐隐有发芽的迹象,小心翼翼地从心底冒出来,迎风舒展。
他们相识了好几年,讲过的承诺无数,作废的话也无数,比如一个想挽留一个头也不回地离开,比如突如其来的不耐烦的争吵,比如打斗。表面上的伤口愈合得足够快,但是心里斑痕交错发脓溃烂。辜战打下那一拳,他想他们终于要结束了,他亲手熄灭了最后一把火把,纵身跳入深渊,从此漫漫长夜,只有一人孤独前行。
然后辜战听到了止戈的答案,他说得足够坚定,他们皮肤相触的地方因为太热而隐隐发红,成了某种暂时无法消退的印迹。
火把又燃起来了。虽然光明只有一小段。但在漫长的黑暗之中,这是唯一的救赎。
他突然笑起来,笑意从嘴角开始蔓延,逐渐扩散,止戈跟着他身体的抖动的频率笑起来,他们很久没有放声大笑,像是两个神经病在互相比赛谁的分贝更高。
笑够了,辜战抬头,问了他一个相隔十万八千里的问题:“饿不饿?”
止戈呆愣了一下,没有从刚才饱胀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他傻乎乎地反应了好一会儿,然后诚实地点头:“……饿。”
说实话这个时间点尴尬得很,潦草解决的午饭刚刚消化,但长时间的战斗足以过度消耗他们的体力,辜战翻着背包,翻出来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饼干,他捏了一下,判断里面大多已经变成残骸。番茄味,又甜又酸,口腔里消磨不去的味道。大概是太阳偷偷塞给他们的战斗补给。
“只有这个了。”他晃了晃手里的包装袋,撕拉一声拆开袋口,饼干碎屑洋洋洒洒地飘落出来,止戈忙不迭地接了,辜战心虚地把床单上的碎屑划拉到地板上。
“这样也行啊?”
“待会儿再扫啦。”辜战说,“快吃。”
手指和口腔都是香精的番茄粉特有的甜蜜香气,红色的粉末,止戈没怎么犹豫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像只储粮的松鼠。
辜战把最后一口咽下去,等待着甜腻的味道在嘴里冲淡到适宜的程度,他不太喜欢吃甜食,但是饿疯了的时候也只能将就。
“我想吃我妈做的三明治。”他认真地把包装纸对折再对折,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捏在手里。
他托着腮:“我好久没去看她了。”
“我去过,有记得带花。”止戈说, “是一大束百合。”
“她挺喜欢百合的,以前在家里都会放上新鲜的百合,每天房子里都是那股香气,”辜战说,“但是我不太喜欢,因为那个香味沾上了就很难洗掉,我一个大男人满身花香味,是不是很不像话?”
“我觉得很好啊。”
“等回去了,我们一起去看她,”辜战把包装纸丢进垃圾桶,“她应该会很高兴。”
“一定会的。”
止戈原本以为辜战不会愿意提起这些旧的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他努力应和着他,小心地规避可能的话题。剖析痛苦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更多的人选择逃避,以为不提起就能不用回想。
但他知道辜战很坚强,坚强到他拒绝所有人外露的关心只接受暗自躲在角落舔舐伤口的结局。
这真不好,但显而易见的是辜战正在改变。
他们都在慢慢改变。这是好事。
辜战起身收拾地上的残渣,止戈把腿勾起来远离地面,他看上去像是坐着不倒翁,摇摇晃晃的。
一天又即将结束。而新的一天充满了新的未知数。
但他们终归拥有彼此。
日子,日子其实短暂又单调。除了战争,该生活还是得生活。
攻击不这么密集的几天他们偶尔聚在会议室里,汪大东突发奇想要吃火锅,美名其曰是终极一班的特色,火锅在的地方就有班魂在。
雷婷辜战止戈不置可否。
“有一点,”修在一边捂着额头,“不要妄想用你的龙纹鏊做饭好么?”
这当然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说是火锅,其实也就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淘出来的小铜锅,锅里盛着清水,一圈人蹲着,围着锅等水烧开。
技安随手往水里撒了一把调料。
他应对着众人的目光略有些羞赧地回答:“我不是……我这……”
“没关系,”修见怪不怪地拿着勺子搅动锅,“偶尔阿香也会担心我在这里吃不饱。”
他继续补充:“但她绝对不会让我带上调料这种东西。”
清水煮胡椒粉之类的听起来也没有这么诱人,但是汪大东还是很热情地指挥大家下菜:“诶,阿武同学,你左手边那个,对,倒下去倒下去。”
止戈就把手边一个午餐肉罐头倒下去了。罐头里的油脂瞬间化开,在水面上亮亮的一层。
他迟疑地闻嗅了一下空气中的味道:“这样……真的可以吗?”
“没问题没问题,”汪大东说,“做人就是要勇于尝试啊。”
雷婷坐得离他们远了一点。
罐头不少,作为肉食的主要来源,一起被囫囵倒下去的还有冷冻蔬菜,带着冰碴子在热水里翻滚。乱七八糟的一锅。
“没有辣椒。”辜战很惋惜地说。
“将就一下啦辜单戈,这是什么,火锅诶,有的吃已经很不错了好不好。开心一点嘛。”
辜战正巧看见一片蔬菜在锅里已经被煮得泛黄,扭曲了几下消失在水里。他觉得不开心。
最终的结果是每个人都获得了一盘清水胡椒粉煮午餐肉和蔬菜,搭配着能量棒。
止戈端着盘子去了会议室的角落,远离气味最重的灾难现场。
“好吃吗?”辜战问。
“不好吃。”止戈终于说了实话。他用力地把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很久的食物咽下去,迟疑地不想再咬第二口。过多的追求热量带来的是口感的丧失,他已经看见能量棒就想吐了,更何况再加上这个自创的汪氏火锅。
辜战看着他皱起来的眉和鼓起来又瘪下去的腮帮子:“不好吃就别吃了。”
他放下盘子,在包里摸摸索索,笨拙而小心地托出一个被挤压得满是褶皱的小纸袋,撕开纸袋口,甜腻的香气分子逐渐盈满了整个空间。
止戈看着里面那个有点变形的小小的草莓蛋糕发呆。他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辜战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根粉红色的蜡烛,歪歪扭扭地插进奶油里,拿着火机点上了,火焰幽幽地在空中,一点微弱的光和热。
“我是不会给你唱生日快乐歌的。”他把蛋糕塞到还在发呆的止戈手里,顺便把手上剐蹭到的奶油抹到他的脸上,“嘿,回神了。”
止戈结结巴巴地回应:“战,谢谢你。”
他把包装袋的口子撕得更大,一边露出那种腼腆的笑容,但是手在颤抖,几乎托不住蛋糕的底座。没有叉子和盘子,止戈直接往嘴里送了一大口,奶油软绵绵地糊在他的嘴唇上。
他一口一口得往里面塞,吃得太急太快了。
辜战冷不丁开口:“都不给我留一点?”
止戈猛地呛了一声,他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太过不镇定,于是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找着纸巾擦脸上的奶油。
辜战扯住了那张纸巾:“现在是怎样,连吃个蛋糕都要哭了是不是。”
止戈小声地反驳:“我没有。”
他抬起头拼命眨着眼睛,然后向辜战示意自己湿润的眼眶,证明那里没有眼泪流过的痕迹。
“我没有。”他强调。
辜战盘着腿坐在他身边,手抓着自己的脚腕,手指犹豫地敲击着鞋帮:“小戈。我……我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止戈惶急地鼓着腮帮子摇头。
辜战戳他的脸:“你不是觉得’ 辜战说的都是对的’,这个时候想起来要否认了?”
“我知道。”辜战耸肩,“有时候我确实挺不好的。”
止戈要做的就是努力把嘴里的蛋糕咽下去,但在他完成这个任务以前,已经有人先一步搭上了他的肩膀。
“举报你们吃独食。”雷婷勾着止戈的脖子,“真的一点同学爱都没有。”
“别说你没吃,”辜战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她,“你明明拿了最大的那块。”
“不服气是不是,来打一架啊。”雷婷虚晃了一下拳头。
“你们……早就商量好了?”
“临时起意,”雷婷说,“不然也不会这么没有默契。”
她一把把止戈拉起来:“走啦,有礼物给寿星。”
推开隔间的门,会议室已经悄然换了个模样。
汪大东敲着桌子,把中间的东西展示给他们看:“当当当当,麻辣火锅!”
真的是麻辣火锅,鲜亮的辣油,暖融融的让人想打喷嚏的气息。
“那刚才……”
“当然是为了骗你。不把味道弄得重一点怎么掩盖麻辣锅啊。”雷婷把筷子塞进他手里,一边自己落座先搛了一筷子菜,“快吃啦,火锅诶,你不吃我们就吃光喽。”
“祝我们的阿武同学又长大了一岁!”
“快许个愿。”
对着火锅许愿,大概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没有人提出异议。甚至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止戈双手合十了几秒。
按理说最后那个愿望才是需要在心里默念的,止戈不是贪心的人,他想许的愿望只有那一个,他愿意花所有的运气去实现那个愿望。
“开吃开吃。”不知道是谁招呼了一声,几双筷子同时探向火锅,都是熟悉滋味,这是止戈过得最特别的一个生日,很多年之后他依然会想起这个午后,没有人唱生日歌,但是有一块小蛋糕,歪歪扭扭的蜡烛,沸腾的火锅,和他想珍惜的他想保护的人,他们幼稚得会为了一块肉用筷子打架,喝着白水也能有仿佛醉酒之后荒腔走板的歌声。
即使前路茫茫。
而他们终见曙光。
在漫长的拉锯战之后,战争的局势终于倒向异能行者。魔界的大规模的溃败,意味着最终一战就要来临。
“蓝斯洛他们马上就到。”雷婷挂了电话,汇报最新消息。
低阶魔物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盟主当机立断地决定把所有的生力军汇集到主战场。蓝斯洛带着终极一班留守的战斗力在接到任务时立刻动身。
“完美。”汪大东打了个响指,“有厉害的小朋友加入总是令人开心。”
他们忙着做最后的准备。
万双龙是第一个进来的,他的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环视了会议室一圈然后选择了一个角落抱臂站着,蓝斯洛跟在他后面踏进来。
“你好,蓝小朋友,”汪大东说,“还有那边那个万小朋友。”
他们到底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汪大东,真正的百闻不如一见,这种有点抬高辈分又使人不得不服的打招呼方式让人无所适从,但语气里的热情是真的,英雄见英雄,分外惺惺相惜。
其他的人都太过熟识,大家进来后也只是找个地方简单安顿一下。
辜战坐在凳子上,一件一件地整他的行李。他离众人稍微有点远,形成了一道奇妙的隔空带,安静地听着其他人的喧嚣。
这回在他旁边坐下来的人是汪大东了。
“有话说?”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问道。
汪大东平时是个跳脱的人,其实很少有人看见他真正严肃或者发飙的样子。但是辜战觉得,他看见了。
一个严肃得有些不像话的汪大东。
“有。”他说。
“别做孤胆英雄,那会很累。”他拍拍辜战的肩,是真正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在对他说话,然后递给他一罐水,“看看你的周围,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他们。相信我,你不会后悔的。”
水是冰水,罐子外面凝结的水汇成一小股一小股往下滑,辜战把它放在手心里来回倒腾,不一会儿两只手就全是冰凉的水珠,折射放大手心斑驳的掌纹。
修正在整理背包,把一堆资料往里面塞,技安接着电话,笑容温柔甜蜜。雷婷好像正和止戈说完什么事,两个人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万双龙往手上缠着绷带,蓝斯洛在摆弄他的刀。童桐坐在窗台上朝小虎露出一个微笑。还有太阳,那个谁,和榊觅,两个人正在教在场唯一的军医一点小小的防身技巧。
他的朋友们。他所珍视的全部。
“我知道,”他把手贴在脸上,“我会的。”
“哦,对了,有件东西要给你。”汪大东一拍脑袋,看样子是差一点就要忘记了。
“什么东西?”
“自己看。”
入手的重量熟悉,手指下意识地找到了最适合的位置,辜战深吸一口气,凝视着这件他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武器。
泪流满面打光棍。
“找回来了,还好没损坏,就是趁机加强了一下。”汪大东摆手,“别谢,不是我干的。”
“知道,”辜战把武器收好,“还是谢谢。”
是兵器总站。止戈和雷婷在困在时空缝缝里的那一个月捡到了辜战遗落的武器,带出来之后交给了老钱(乾),经历过升级和修补的过程,这件武器在最后一刻赶上了大战,终于又回到了它的主人手里。
也许真会有冥冥之中的注定。
交谈声渐渐小下去,雷婷和止戈看起来结束了他们的谈话,现在正往这边走过来。
“你们在讲什么。”雷婷朝着汪大东招了一下手。
汪大东把她额前的头发拨回去,然后揽着她的腰把她往回带,他的表情看起来跟刚才截然不同,带着奇异的柔软:“男人间的友谊,不可说不可说。”
“神神秘秘。”她反手拍了他的背,“快点整东西,不要丢三落四。”
“好啦好啦知道了,”汪大东扶着她的肩推着她走,“快点走啦。”
辜战微笑着看着他们走远,一边惊叹变脸的速度。止戈蹲在他旁边,递给他一张餐巾纸让他擦手。
辜战抹干净手站起来:“整理好了?”
“没什么要带的。”止戈说,“轻装上阵,压力会更小。”
“也是,”辜战若有所思地点头,“那我带上你就好了。”
他没给止戈足够的反应时间,事实上也没有时间了。修推开会议室的大门,魔物的嘶吼从远及近,带着尘土和血腥的味道。
汪大东活动着手腕:“准备好了吗兄弟们?”
“一直。”
“所以说,小朋友们真是太有意思了。”他说着,第一个踏出了房门。然后是雷婷,修,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
然后是他们全部。
迪亚布罗魔尊是老朋友了。不得不说他表现出了一个反派该有的坚韧,坚持在结局露脸,给予正派以沉重打击。
甫一照面就是一记极强的攻击,辜战挥舞着泪流满面打光棍接下了这记强攻。
他后退了几步,右手挡在后面。
“小……小心一点。”
止戈站在他的身侧。刑天盾握在手里,他沉着点头。
魔尊笼罩在魔气里,脸上是阴恻恻的笑容,让人不寒而粟。汪大东丝毫不受影响地回以一个灿烂微笑。
“这次我不想跟你假情假意寒暄了。”他说,“你浪费了我们太多时间,直接来吧。”
高阶魔物所剩无几,但仍然是棘手的对象,它们一马当先地扑过来,止戈以刑天盾拄地,绿色异能分划开防御罩,修为稍弱的魔物直接被异能包裹着爆炸,留下极亮的光芒。
这给后面的人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修已经抱着吉他开始弹奏。音乐瞬间攀升至高潮,那个谁第一次跟上修的节奏,鼓点和吉他声交错在一起,影响着在场所有的魔物。
不需要战术了。所有的策划,思考都应该先给战斗本能让路。雷婷一记侧踢把身前的魔物踹开,手里的光点也配合着砸落到它们身上。蓝斯洛在顺利驯服刀剑之力之后已经能熟练驾驭鬼狼刀和石中剑,刀与剑的力量完美结合起来,势不可挡。
万双龙正在蓄力。火焰般的色彩和热度从他的右手升腾,让魔物本能感觉到了致命的威胁。
蓝斯春走之前留下了火神腕套,消除了以前的自爆功能,只留下能提升战力点数这一个优点,在万双龙加入终极一班后也正式成为了他的武器。
“挺好,”汪大东在强烈的能量对冲中仍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哪天我让小雨戴着阿瑞斯之手跟你打一架,也许你会进步得更快一点。”
万双龙一抡胳膊把一个冲过来的魔物砸开五米外:“很期待。”
你来我往之间魔物基本被消耗殆尽,只有几只还围绕在魔尊身边,准备听候指令。魔界伤亡惨重,可以说得上的兵败如山倒。
“我不会输。”魔尊阴冷的声音撞击着每个人的鼓膜。
他身上浓重的魔气忽然暴涨,像是有实质般分头朝每个人冲去,蓝斯洛下意识地一刀斩开,却发现他的判断出现了错误。
他根本不是要群攻,而是要借助这个屏障分开他们,再逐个击破!
所有人都迅速做出了反应,离得近的背靠着背形成牢固的三角状,毫无攻击死角的姿态。
战前最后一次战术会议的时候汪大东就提起过这种可能的形势,魔尊自然是懂得寡不敌众的道理,所以对付他们最好的方式就是分割式的各个突破。
“大家千万不要分散太远,”他拿着支荧光笔在纸上画了一个个小圆点代表己方队友,“然后兵分两路。”
一队人跟着他上,一队人假意被围困,留在原地消耗魔尊分散出来的力量。
“真是令人熟悉的模式,”蓝斯洛说。大家都恍然大悟般点头,意识到这场战争一开始魔尊就是用这个套路分离了主战场和终极一班所在的分战场。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可能再成功一次了。”辜战说。
“辜单戈的思想觉悟很好,值得学习。”
分配人员倒是没有再出现上次那样的争执,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大家都清楚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自己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魔尊一发大招所有人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表情。辜战直接冲向汹涌而来的魔气,靠着身上疯狂增长的异能吸引它,魔界喜欢吞噬强者的行为法则永远不会改变,一瞬间大部分魔气都被他带走,瞬间把他淹没。
而与此同时,其他人的武器都指向了魔尊。
最后的大战正式开始了。
辜战感觉到冰冷,像是当初冰封在冷库里,鸡皮疙瘩爬满了他的胳膊,他用力地挥动武器,在完全失去视野的最后一秒感觉到后背被什么温软的东西贴住了。气息熟悉。
是止戈。
辜战捏了一下他的手心,很用力,止戈也迅速地回握,无须过多言语。
攻击隐匿在黑暗里,像是鬼魂,毛骨悚然的被人凝视的感觉。魔气中混杂着死去魔物的恶意,它们高分贝地惊声尖叫,混淆视听,辜战和止戈一攻一守,他们配合了太多次,知道对方下一秒会从哪一个方向进攻。气势汹汹的反击,但止戈知道单凭他自己的防御绝对撑不了太长时间。
但是,接到任务的毕竟不只有他们两个。
眼前的屏障被什么东西破裂开,带着温度极高的汹涌的能量直冲人面,又在离辜战的脸不远处堪堪停住。
辜战瞬间将棍子改个方向攻向他的身侧,一大团黑色能量裹挟着惨叫散开。攻击交错间隙他们把背抵在一起调整战斗模式。
万双龙。
奇怪的战斗体验。以前是敌人的人现在要把后背留给对方,甚至共赴生死。
“就是现在!”
止戈用力把刑天盾挥舞到空中,地面仿佛开裂般震动起来,他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像是烈火燎原,撕裂口被绿色光芒撑得越来越大,隐约可以看见外面的战斗场景。万双龙同时发力,高温甚至扭曲了他周围的空气,红色和绿色交织在一起,像是烟花,在战力逐步升至顶点的时候已经完全扫平这一层屏障。
魔尊的力量在那一刻被削弱,即使他立刻补足,但是一秒钟的时间,已经足够他被摁住死穴了。
辜战跳起来,像是一张饱满的弓,蓝色异能流转绚烂如繁星。他双手持棍,战力指数飙升至最高,所有人的战力同时攀升,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战场上,硬生生地从阴沉晦暗的魔界势力中,爆发出流光溢彩的能量。
“就是现在!”
后来见证过这场大战的人都很难正确描述出当时发生了什么,就好像是一颗炸弹,砰的一下就什么都结束了。
而终极一班的人会告诉你:“哦,然后我们开了大招,所有人都同时往魔尊身上轰,他就被我们秒了。”
金宝三拿着话筒试图挖掘第一手资料的时候雷婷正在试最后一副耳环,她扯了扯头纱很没有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对,就是这样,超级容易。”
然后她拾起高跟鞋,把鞋跟对准了金宝三:“现在可以出去了吗金宝三?我,要,换,衣,服,了。”
金宝三回忆起了那个夏天被笔灵用鞋底抽脸的痛苦,慌不择路地逃离化妆室。
隔壁就是休息室,他在门口撞上了辜战和止戈。后者正在帮前者系一根黑色的领带,辜战倚在门框上,微微弯着腰。
万双龙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连根领带都不会系。”
辜战心情很好地没有搭理他的挑衅,只是侧了个身把要拿外套的蓝斯洛放进去了。
金宝三登登登地凑到两个人面前:“辜单戈,阿武同学,好久不见诶。”
止戈对他笑了笑。
金宝三觉得止戈的善意非常值得利用,于是更加得寸进尺地问:“你们就是我们的英雄啊,你们拯救了整个时空,包括我这样,弱小无助又可怜的平民!”
辜战一根根把金宝三攥在止戈手腕上的手指头掰开:“哦,收到你的感激了。”
“等一下!”金宝三不死心地扒着门,“那么你们是怎样英勇地打败魔尊的呢?人家真的很想知道嘛!辜单戈~”
其实一点也不英勇。辜战想。
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再强大的人在面对绝对压倒性的力量面前都不可能会再有还手的机会。胜利是注定的结局,只是他们付出的代价太重了。魔尊本身是魔界力量的最高掌握者,低阶魔物和部分高阶魔物的力量源泉,当全部的异能带着汹涌的杀机撕裂开他的身体摧毁他的意识之时,就和他体内蕴藏的能量形成了强烈的冲撞,催生出一场威力极强的爆炸。
仅仅是那么一瞬间。辜战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甩向远处。他们根本躲不开,只能抗下这一记伤害。
辜战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他们靠在一起。止戈被强大的能力冲击撞断了骨头,刑天盾掉落在一边。辜战在背后接住了他,代价是两根肋骨和脆弱的右脚踝。
黑暗的气息逐渐散开,挣扎着还有一口气的魔物在失去了强大的力量来源之后纷纷惨嚎。它们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最终在魔气散尽的那一刹那同时消失在空中。
辜战看着它们烟消云散,高度紧张的精神瞬间松懈下来之后疼痛排山倒海,他觉得胸腔很疼,像是空落落地凹进去一块,最幸运的是断骨没有扎进肺部,他努力喘匀了气儿,把嘴里含着的血沫子吐出来,又腥又咸的味道。
“我们赢了。”
他从背后环抱着止戈,在相撞的一瞬间他错觉他们两个就要变成粘合在一起的肉饼,骨头和血肉全都破碎地粘连在一起,用同一颗心脏跳动。
“小戈,我们赢了。”
真是他妈很疼。辜战想。但这感觉还不错。
止戈忍着痛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他僵硬地转动了脖子,勉力把自己从辜战的身上挪出来,他成功了,在没有给自己和辜战的伤势造成二次伤害的情况下。
万双龙拿着刑天盾还夹着泪流满面打光棍,骨折的右手软绵绵地垂在身侧,神色却满不在乎,好像受伤的不是他。火神腕套提升战力的同时也成为他的战斗罩门,导致攻击全部来自于右侧,他索性借助这个局势翻盘,用右手吸引着魔物,辜战和止戈配合着他的动作从左侧进攻。
“要死了?”万双龙冷冷地开口,“还是要求求我救你们其中一个?”
辜战抬头:“救他。”他好像当了真。
万双龙嗤笑一声:“我也是伤员。”他向辜战展示了自己的右手,“还是你觉得我能一次把你们这些老弱病残扛回去?”
“忍着,别死了,”他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空地坐下来,终于纡尊降贵地说了句人话,“救援队马上到了。”
辜战勉强地把左腿缩回来,给万双龙挪个位置。
万双龙表情精彩:“骨头都断了就别瞎动弹行吗?”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欣然把腿伸直到辜战给他腾出来的地方。
辜战哪壶不提开哪壶:“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把你抓进那个地方。”
“一样,”万双龙偏头往地上吐了口血,然后抹干净嘴,“我还是想找你报仇。”
“但我还是挺高兴我们能并肩的。”辜战说。
万双龙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我不会放水。”
辜战一边笑一边咳嗽:“我会尽快养伤。”
远远地有人向他们奔跑过来,大长腿,叽里哇啦听不懂的语言,是榊觅。
救援队到了。
他一路走过来一路检查着众人的伤势,大家或多或少都断了骨头或者擦伤了,而像辜战这样的就得上担架。
反倒是修和技安,完好无损。
“你们这么快就要走?”
修苦恼地看着时空电话跟催命似的响起来:“没办法,业务繁忙。”
十二个时空之间的能量都是互相平衡的,而盘踞在铁时空的魔尊的力量没有实体支撑之后一部分逸散到了其他时空里,修和技安要乘胜追击,去往各个时空解决乱窜的魔族力量。
“好好休养。”他们走的时候这么说道,“未来你们都会是最优秀的异能行者。”
汪大东扯着袖子跟他们挥手道别。
“我就不跟你们去了,”他认真地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完成。”
“知道啦,”修头也不回,“要是我到不了场,阿香会记得送礼物过来的。”
夕阳西下,太阳是红色,艳丽而温暖的颜色。
辜战躺在担架上,伸手挡去了阳光。
“回家了,小戈。”
止戈苍白的脸色被光照得竟然也有了一丝血色,他的嘴角勾起来,眉目间还是清隽少年模样:“回家了。”
榊觅累垮了,他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然后认真地说:“我要教徒弟。”
太阳说:“好啊。”
榊觅像是被什么点亮了,他转向太阳,用自己独特的口音说道:“我想跟你生孩子,生下来,我教他医术。”
蓝斯洛听闻忍着痛瞬移到两个人的中间:“要经过我这一关。”
太阳在背后红着脸偷偷拧他的手。
榊觅点头:“可以。”
是最美好的年纪。他们还有很多路要走。所有人都是。
婚礼简直是手忙脚乱。
不是伴娘的耳环少了一副,就是新郎衬衣的口子崩了一颗,再不然就是流程不对啦什么什么的。
等待一切准备就绪终于可以开始,止戈的汗已经布满了整张脸。
伴郎们首先拥着汪大东入场,面对客人八字排开。
神父穿着得体的西装,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汪大东大叫一声:“怎么是你?!”
王亚瑟站在神父该站的位置,一脸微笑地看着他。五熊从客席向他招了招手打个招呼。
“雷婷是我的学生,我作为终极一班的班导,来主持个婚礼不是很正常么?”
汪大东拢了拢西装,一脸忿忿不平地站好,他还真没想过,史上最强高中生汪大东,居然有一天可以被挚友这样占辈分上的便宜。
音乐声舒缓,伴娘们早就站在另一侧。而婚礼的女主角,终于盛装出席。
王亚瑟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优雅:“雷婷,你愿意成为汪大东的唯一,分享他所有的梦想,冒险和所有的一切,直到世界的尽头吗?”
他改了那段神父的词,因为他知道贫穷,疾病或者是其他什么的东西,都不足以把他们分开。
雷婷虔诚点头: “我愿意。”
汪大东也不按台本流畅走。他直接在雷婷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你是我的唯一,是我的全部冒险和梦想。我愿意。”
婚礼会场爆发激烈的掌声,他们在掌声中间交换戒指,再交换亲吻。
我虔诚爱你,以灵魂骚动你。
止戈目不转睛地盯着婚礼看,他的眼眶甚至有点泛红,内心的喜悦无法用语言诉说。秘密是什么呢。就是他愿意花全部的运气去实现的愿望,全部的人都要好好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感觉手心里被人塞了什么,他的手指摩挲了一阵,发现是一枝新鲜的百合花。
辜战目不斜视:“不能浪费。”
止戈的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他把手背在身后,解开衬衫的袖口,然后把花往里面塞。
水珠清凉,是久久无法散去的花香。
金宝三凑在人堆里忠实记录下一切,但当他往前挤的时候他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于是猛地缩脚,低头看。
一支金笔。
“不会吧?”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克制住手把笔捡起来了,周围的人都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中,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正当他左右摇晃上下摸索即将打开笔盖的时候,笔灵的声音突然出现。
“我现在带着裘球在外面散心,这支金笔呢就暂且由你保管。但是,但是你给我听好哦,要是你敢再把它拿去当了,我一定饶不了你!听见没有!”
“然后,你们这些凡人呐,准备接受来自神的祝福吧。”
这句话是对着在场全部人说的,他们当然听得出来笔灵的嗓音,然后是紧接着是裘球快乐的声音:“King!看窗外!”
夜幕下,无数流星划过夜空,远比高楼上的灯光璀璨,像是一场宝石编织的不肯醒来的昂贵梦境。
而他们值得这一切。